叙录

二十馀年前余次《南田画学》，凡四篇： 一神趣，二画理，三家法，四名迹，皆南田语。夫神用象通，趣归物表，此画学之要，因以名篇。序居第一，如振裘得领矣。馀三易晓，循文可知。《瓯香馆集》、《南田画跋》、《瓯香馆法书》外，颇杂取丛帖及题画诸作，去伪存真，删剟复重，有削无笔，片言只字，著所从来，考其异同，咸有出处，以《记秋山图始末》、 《恽氏说画小记》终焉。虽未敢谓尽得精英，庶几粗就条理，维风可观也。余谓南田殆一代完人，譬如圭壁性有质，其见于诗书画者，其英华之自外可知者欤？《易》云：“美在其中，发于事业，”南田身经世变，遭遇非常，犹以三绝自见，其流传海外，照灼寰中者，益人神智，所在见珍，孰云身与运闭，无可知之情哉？或曰：南田舍山水而取草木，以让石谷，无乃避重就轻，捐大图细欤？曰：何为其然也？今所有南田山水合作，无不神锋秀异，灵气往来，意匠天然，都无行迹，其自得于天人之际者，石谷所不能到，观其自题或云“人间有此境，不问之造化且不能知，何论先匠?所造如是，又谁与让”老子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予于南田山水亦云。其为花卉，与王忘庵同时，忘庵亦一时好手，虽许恽能画，犹以为薄，则知之末尽矣。夫五铢之衣，云胡不薄?流风回雪，何以为厚?造化有此奇，南田有此笔，观其运毫，时入化境，心手两忘，何论厚薄。必若所云，是梁楷之空烟无际，曾不如公超之五里雾矣，论画如此，复何取乎?

且南田尝病当时写生家多宗其没骨花图，一变为秾丽俗习，以悦世目，故亟称宋人澹雅一种，欲使脂粉华靡之态，复还本色,此良工苦心，忘庵解人，亦偶失弗察欤?盖一时率尔之言，以应仓卒之间，设能异日举似，虽忘庵亦将爽然自失耳。或曰:南田少日尝受教于其从父向，其画于香山何如?曰：“香山翁盖于北苑三折肱矣，但用笔全为雄劲，未免昔人笔过伤韵之讥，犹是仲由高冠长剑初见夫子气象，此南田自道，亦可谓智过其师矣。《清史稿》笔墨猥杂，乖谬时有，未为良史，然于《恽格传》云:“格人品绝高，写生为一代之冠，私淑者众，然不能得其机趣神韵，惟乾隆中华嵒号为继迹。”斯为善鉴，是知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虽清史卑卑，犹不乏史才也。昌黎之文，或以为能起八代之衰，及为《画记》，记事而已，非能记画也。《记》云：“明年出京师，至河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 因出而观之。”赵侍御外，未知其二三客为何等，要其论画品格者妙处不传，安见其能记画哉？南田不以文名，世徒称其三绝而已。余观其《记秋山图始末》，画奇，遇奇，人奇，事奇，使无南田灵异之笔记之，又安能三百年后，犹彪炳人间，光彩夺目乃尔邪？文本缘画而作，初无意与文士争名，直知之深，好之笃，故言之如此其真切动人也。艺有独诣，情有独至，遂成此古今记画未有之奇，昌黎可作，犹当以此事推袁耳。《恽氏说画小记》，见《砚山斋杂记》，商略唐宋元明四代，离合南北二宗，辞约义精，知微而论，虽非恽笔，要属亲闻，因全取二记附焉，以备一家之学。清初画苑，娄东虞山，人才辈出，其始未尝不津逮云间，其盛乃后来居上。惟于画学，实未能越华亭樊圃，南田继起，近取香山，则无其肤郭，旁求思白，则汰彼华辞。澄怀观道，妙造自然。研精名迹，心知其意。寻微之功，独立自悟。于是常州画学，非复云间所能范围矣。毗陵故多君子，代有逸才，丹铅既毕，予将从而问矣。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八日书于初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