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听明白人的歌哭

——序《贺友直自说自画》

谢春彦

这本《贺友直自说自画》是这位画坛大家三个自传体连环图本的合集，皆图文并美、真实不虚的自说又自画也。

今岁高龄已晋89之年的连环画家贺友直先生，曾自谓是个明白人，甚至承认某些酷评家指他的“世故”；现在，这样一个明白人、世故人却要“自说自画”地公开诉说以往，检点历史，清理旧账，我们恐怕就是要有些戏好看的了……

黄老之徒往往说人生若梦，其实对于彻底的唯物主义和现实主义者们而言，一切逝去的过往才更像在而不在抑或曾在即不曾在的梦吧。那么，这个头如光明顶，眼如探明灯的短小老头儿，或许便是在叙说唠叨着他的梦吧？

老头长我20岁，虽然早获“德艺双馨”之称，近时又在京城捧了个“终身成就奖”衣锦还海上，闻名天下，著作等身，却视不才的我为友为知交知心，让我时有登其堂入其室的荣宠，亲聆他的教诲，亲享贺老夫人秘制的贺家菜甚至老先生手制且以宣纸覆钵入蒸的红焖肉，还有百喝百品不厌的独门“浆糊羹”，读他的草稿，品他的新作，还有他的性情大作时的歌与哭……凡此一切皆必需推开当路的老旧赭红破木门，经直踏16级木扶梯而上二楼的前楼贺府，亦即他苦乐蜗居越半世纪，面积不过30平米，井井有条地堆满各种生活、创作必需品的所谓心宽屋大的一室权充四厅功能的著名所在地，此处之贺家GDP，当包括他一家之主由青而壮而老而不迈不朽，至今眼不花，笔不摇，照样赚稿费，凭劳动吃饭，与夫人的百姓贫贱哀乐和1+1繁衍到三代兴旺人口增长至近一个排之谱，其间的故事和波澜就足以与《闯关东》比美矣。我每每拾此老旧作响的梯级而上，时或走神，几十个春秋走失的种种脚印，于暗色里便仿佛要重生动将起来，和那主人的笔墨，活化应作一番罢。试为一歌如次：

砚边回眸回毫

没有紫箫

没有十四桥

倒有些儿风波转折

有些儿心头火烧火燎

旧梦半熟生

染绿新草旧草

片片段段

颠颠倒倒

都撒落在老扶梯边角

十八级抑或是十六级

足迹印痕前后重迭错杂

但见深深浅浅大大小小

马蹄和梅花仿佛分明仿佛缠绕

这边厢切切迟缓含温软

那边厢轰轰雷鸣神欲摇

不是冤家不碰头

五十年来酿春秋

光明顶上草摇落

小白长红无处找

回毫尚余七寸管

回眸不止老花雕

听他说

赏他画

只当它一级一级的老木梯

只当它一行一迭的旧印脚

听他歌

同他哭

且跟这老头儿回眸张望

且跟这老头儿驻马回毫

老马识途老狗嗅味也知路

须知众人便是许多自己

老头这个自己

也存百姓意

让我们跟着他的说跟他的画

清理我们共同的自己

清醒我们迷乱的过去

盘算好这笔旧账遗篇

才可能放步前驱

歌与哭

明明白白的歌

哭与歌

坦坦荡荡的哭

请记取请珍惜

一个智慧善良的劳动者

送给他自己和我们共同的大礼

人真情重尘世乱

秀才人情半张纸

洛阳纸贵贵不了

街谈巷议从心起

他穷得只有一支笔

他富得也只有这支笔

如果也算一面镜子

何不对老头此致敬礼

友人江南才子说艺术是同床异梦，甚得词章三昧，然以友直先生毕生从事的民间通俗艺术视之，他的作为倒成异床同梦的事业了。贺老为什么是个明白人呢？这大概与他的来自底层民间有关，在这一点上倒又暗合起卡尔·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了。他早年丧母，孤苦零落，以一出身贫贱之身，经历种种历史时代和冷酷现实的磨难，又选择了艺术这条危险并绝不保险的路，风风雨雨，一路坎坷万状，于屈辱中坚持理想，独特艺术己见，经百折千难而终成一代“小人书”大画家，受到海内外的尊敬，他之以白描为主要艺术手段的连环画，半个世纪来不独得到最广大读者群不变的喜闻乐见，受到官方的肯定表彰，尤其能得包括中西画油、国、版、漫诸画种苛刻的大同行、小同行的认可尊崇，实在是当代艺术史上罕见的个案。对于友直先生来说，繁杂丰富而奇怪荒唐的现实，89高龄明白人的他与之多年推手进退之间，阅人阅事多多矣，温柔的成分恐怕不多，好梦的浪漫则更是几稀了。他在自传体话本图本兼之的本册中，以“二真”之史笔形象地演说他的如梦以往，一真者，是绝对不杜撰，不吹牛，不伪饰，不作秀场。二真者乃是真情实意，心存小百姓的善意，原汁原汤地把一切端将在读者眼前心前，将心比心，以心换心，可谓小百姓之史记，带历史气味的述作，诚难得者也。这一定会引起旁观读者的兴味和心味，足使一切观赏者于不同的床头共此同一凡人之梦罢。

慨当以歌，情极而哭，歌与哭，尽在斯册，贺老头儿又于此“小人书”中做出一番事业，他说有时是边写边画边抽泣哽咽着，不能自已。那么再让我脱帽向他此致真心的敬礼！在下还能说什么废话呢，唯愿属老狗的他和属老马的师母康强和美，年年岁岁光鲜漂亮！

丙寅九月菊鲜蟹肥酒熟时节于沪上浅草斋画案恭草，时有某名人告我而未得传票之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