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桑的诗:在干枯的歌行上独行

胡桑的诗:在干枯的歌行上独行

原创: 胡桑  簪花与伏虎  2018-05-14
胡桑的诗:在干枯的歌行上独行
 
胡桑,男,1981年生,同济大学哲学系博士、教授,德国波恩大学访问学者。为人平易而谦逊,让人一见像同村的老乡。胡桑的诗歌,往往是在哲思的明澈思维和理性的言述中缓缓流淌的,带有节制、从容和内敛的气质和脉象。诗人在诗歌语言中掌握了赋形的技巧,以摄取复杂无序的现实、丰富隐秘的自我感受以及无形无影的时间,而使他的诗歌带有隐匿的幽灵书写的性质。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处理历史语境与现代经验中把握了平衡术,善于挖掘古典生活经验中的现代性,将故纸雅词中的古人带到当下的在场,在现代生存经验和语言秩序下观照和缘情体物。同时,又将自我幻化为一个远古的他者,“更隐秘地活着”,古典地惶然着、寂寞着、虚无着。历史性和现代性,是胡桑诗歌写作的两个维度(合二为一就是时间性),当然,这两个维度是在诗歌语言的层面上实现的,正如诗人自己所言:“正是语言自身的可能性回应或发明了现实甚至历史的可能性。”   
                                                  ——苏奇飞
 
北茶园
 
一个地址变得遥远,另一个地址
要求被记住。需经过多少次迁徙,
我才能回到家中,看见你饮水的姿势。
 
不过,一切令人欣慰,我们生活在
同一个世界,雾中的星期天总会到来,
口说的词语,不知道什么是毁坏。
 
每一次散步,道路更加清醒,
自我变得沉默,另一个自我却发出了声音,
想到故乡就在这里,我驱散了街角的阴影。
 
“我用一生练习叫你的名字。”
下雨了,我若再多走一步,
世界就会打开自己。
 


孟郊:仄步
 
我曾是危险的人,
如今却在人群之中。
 
我出行,溪涧突然进入了冬天,
其实,时间已被我穿越。
 
一块沉积岩忍住悲伤,
我的日子没有未来。
 
醒来是为了睡去,长啸,
才能获得枯涩的寂静。
 
在干枯的歌行上独行。
小女在宜兴,是我理智的疾病。
 
每一个儿子的死增加着我的麻木,
我是一只研磨不幸的砚台。
 
我的笔墨越来越轻盈,
越来越懂得反讽和失败。
 
我终于成为政治的盗版商,否定的
教徒,命运比我更加古老。
 
我借助影子而生存,
一个偏僻的词,如素冰裂开。
 
胡桑按:孟郊(751—814),唐代浙江武康人。邑贤。
 
吴文英:须断
 
这名字不是我的,也许,
是我体内的另一种虚无。
 
我目睹那些短暂的事物,
它们如加急的邮件,抵达门口。
 
极少的漫游,令我渴望停顿。
但日子在一天天减少。
 
女人在春天辞别,她仿佛知道,
只有缺失才能真正获得。
 
我的每一天都是末日,
房间里落满了阴郁的闪电。
 
可我在镜中创造句子,
它们有着光阴的节奏。
 
据说一个时代正在走向终结,但
我一无所知,我只配看着行人们老去。
 
在后世,我被遗忘
又被记起,这已经与我无关。
 
赵孟頫:寓形
 
在山里,我复制秋天的空洞,
悲伤变得透明。
 
我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秩序,
需要用未来代替一只耳朵。
 
我听到的却是眼前的快乐,和寂静。
形式离开我的嘴唇,
按照事物的重心,提炼言辞。
 
事业的闪电,受雇于
隐逸的慢性病,一切终将消散。
 
大地开始敞开,犹如我的出生。
都市却在关闭,人群
循环着自身,比黑夜更加迅疾。
 
我自愿囚禁于世俗,但无法久居于他乡,
此地不能锻造母亲子宫里的气候。
 
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虚掩的门,
它们模仿世界,就像我模仿别人的痛苦。
 
作为永远不能被遗忘的事物,
请后世的读者忘记它们的主人。
 
按:赵孟頫(1254—1322),湖州人,元书画家、诗人。娶德清人管道升为妻,在德清县有别业,死后葬德清东衡村,墓存。
 


沈约:离群
 
那么多面具,
但我并不认识自己。
 
辞别的人极少返回,
他们缩小国土,
增殖寂静。
 
死者与日俱增,要求我悲悼,
我是储运死亡的中转站。
终于,悲痛教会了幸福的失败。
 
只有时代的戏剧,
才能清空欲望的内存。
为了存在,
我学习历史的裂缝与阴影。
 
骄傲,预存孤独。
我为之歌唱的人
曾与我处在同一个过程之中,
如今却支付敌意。
 
此刻,忧惧使我停顿下来。
政治是嫉妒的癌症,
我渴望回到死者的序列。
 
2011年10月12日
 
按:沈约(441—513),齐梁诗人,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竟陵八友之一,创“四声八病”之说。
 
姜夔:自倚
 
除了抱怨,我可以容纳一切事物。
——布罗茨基
 
我已厌倦了记忆。
未来的日子,我把你们
带到了冬天的深处。
 
我凝视过的废池覆盖了新雪。
道路变得越来越轻,
旅途清除了这么多的岁月。
 
废墟是我的前世。
国家正在成为一种熵,
我渴望停留于另一个城市。
 
每一个旅馆都积蓄着风暴,
一个女人改变了思念的秩序。
只有夜晚熟悉我的骄傲。
 
由于爱,我懂了书写孤独。
我被痛苦穿透,
已不知道悲伤为何物。
 
惶然书(长诗节选)
 

 
这个夏天,我要更隐秘地活着。
黄梅时节,人的想象力受天气左右,
被迫停靠在卧室,翻阅足不出户的日子。
每到黄昏,将遗忘从记忆里拯救出来。
雨下着。词语,已暴露在外,
犹如幸存者,穿越了影子的背面。
 
虚无却是每天呼吸的空气,
世界在视野中崩溃,地平线上,
一棵顺应时间的银杏树,
与世界交换物质,波澜不惊地
生长,繁殖,并不知道痛苦为何物,
也不能用一个句子来表达快乐。
 
羞耻远如天际。我每天与词语较劲,
最终不知道能表达出什么。
我开始与夏天分离,收拾好
那条不存在的道路,留下一个空洞的
地址。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
撑起来的一把伞并不能用来照明。
 
一个理想主义的清晨那么诱人,
时间把每一个日子送到客厅,
一个无法成形的声音变形,消失,
在这个意义上,白昼如此荒谬,
空洞。某些人体内的黑暗,
像一张濡湿的纸,贴近世界。
2009年7月3日
  

 
街道那么稀疏,仿佛老人的目光。
上班回家的女人抹去脸上的风,
薄暮抽打着每一棵树木。我像一枚
忧郁的硬币,被遗弃在郊区。
那些温暖的尘埃一去不返。无形的枝叶,
在岁月里逐渐成为自己。我看见,
习惯寒冷的女人,在冬日挥霍寒冷,
错过了冬天,以及梧桐树上零落的时间。
 
我犹如一只橘子,被饥饿的命运吃掉,
我迅速消失,只有食物在我体内走动。
干货摆放在电视机旁,被子睡在床上,
在另一种记忆里,台灯熄灭,
这些仿佛来自故乡,但我无法回去,
无知的生命被风俗缠绕,仿佛失血的
藤蔓植物,日益苍老,丑陋,不愿离去。
 
我渴望触摸到一些具体的事物,
一棵倾斜的白榆,木质碗柜,
自来水龙头,和母亲的微笑,甚至痛哭,
它们的存在让我澄清了这个世界。
傍晚的阳光另有身世,天空折叠自己,
就像这片土地有一个秘密的来源,
但我无法命名,有些词那么瘦弱,
甚至尚未出生。我说话,停顿在
一个虚无的词上,但它引不起我的恐惧。
2009年11月22日
 

哈斯和胡桑

十二
 
我迫不及待地完成。从地平线返回,
背负着夜的寂静,那令人渴望的形式,
学习如何再一次进入生活。白昼永不消失,
就这样存在着,像自己一样盲目。
 
回到这张幸存的床,回到
食物的体内,一只钟在拒绝时间,
我看见日子裂开。但你和我的
痛楚之间,一场风暴被目光熄灭。
 
各自的宁静在风暴的中心完成。
我入住恐惧,敲开它的缺席,
丧失之风吹开了另一种呼吸。
那些记忆裸露在一个空洞的下午,
 
它们在用另一个声音说话,
走向野蛮,用借来的步子。
我逐渐变轻,但一个诺言回到我身上,
只要有一条缝隙,时间就不会自行消失。
 
不要在现实之外,搜寻一个句子。
语言就住事物的脸上,它不是
藏于自身的杀手,事物在四周懒散地
走动,那些秘密,无异于桌上的点心和茶水。
 
“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突然。”
带着讯息,它失去了自己的影子,
变得短暂而迟缓,破碎在人群中,
使我更加惶惑。但我看见无数个未来。
2010年4月10日
 
久雨夜读
 
雨回到江南,犹如异客。
我隐身于一本清朝的诗集,
与诗一起出走。故乡很远,
两百里公路,我从未涉足。
 
杨梅顺从时间,日益变肥。
我返身,一种坚固的修辞
迎面而来。它扶着一个敏感的
灵魂。格律如河水,从唐朝
 
流到晚清,但洗不掉栀子花上的
工业尘土。我和雨声,一并
跌进往事。孤独能否在绝句里
保持尊严?“爱”走在聚丰园路上,
 
患得患失,而长安的夫妇像琴声
点到为止。我有理由相信,直到
十八世纪,古人的生活像檐滴一般
富于节奏。白天平,晚上仄;
 
与兄弟对仗,与情人比兴。蚊子
被挡在繁体之外。固体的象形文字
建筑起山水,才赋,和坚固的悲痛。
但那些幻影的作者,已丧失了属性。
 
典故早就枯萎,历史已被污染。
紫外线漏进简化的汉语里,切割不朽。
但聚丰园路分明是条快乐的街道。
我饮酒,聚散,循环,完成自己。
 


临苏轼洞庭春色赋
 
夜,坐在窗口
春天溢出纸外,墨很新鲜
苏东坡和它一起醒来
 
此时,太湖显得有些庞大
一尾鲫鱼游过客厅
衔来的梅花摇曳着露水,一脸羞涩
 
白鹭刚好踏入青天
就像一种完美的无,几位老人
进入江南,游戏。工业泊在天涯
 
凉亭里,孤鹜抱着落霞
飞走,一枝毛笔面壁而立
两袖清风,不谈政治
 
几个部首面目模糊
一些笔画异常安静
酒里的苏州城依然小巧玲珑
 
2008.1.18凌晨  普吉岛
 
忆与杨键观上海博物馆书画厅
 
你满身禅气,一堆关于生活的诗歌
抛诸脑后。作为诗人,你懂得如何
在城市里行走,目光停在何处。
我们像两只落脚的鸭子,挤上公交车
奔赴明清的农田。田埂上,
朱耷挑粪,睥睨王侯;董其昌打工
深夜未归,一手好字,胜过老婆的女工。
沈铨的松鹤图多么不合时宜。你伫足于
金农的山水册,留白处,他的字就像
老农的菜畦。而徐渭的池塘里,鱼愤世嫉俗;
吴昌硕的花卉经不起霜露。你有些失望。
你看山水,看其中的穷途末路;
你注视人物,揪出他眼里的恐惧。
回去,你仍是工人,你写诗,但不摩田园,
不临边塞。你望着江水,以及蓝天下
走向死亡的肉体。马鞍山就是中国。
你写下江边的工人和一条黑狗,老了的
女人、男人,和最大的痛苦。然后打坐。
 
2008.1.19 普吉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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