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成

目成

李禹潼  最后半平方  4月22日
目成4
文字:李禹潼
排版:非常懒的李禹潼
时间晃晃过去了5天,我依然没有日笙的消息。她像颗晨露无声无息地出现,又在阳光下消散,凝结着的光华曾压低了我的心头。
压抑里,我想象了她可能选择的所有路线。如果幸运她可能已经到镇上了,或许今天,或许明天就能走上大道找到回去的路。
嘎多的尸体还停放在镇上的医院里,前几天他的母亲为了支付高昂的验尸费四处借钱。在一个雨夜里,她也曾来找过我。雷电划破黑幕,天外的光露出一线,光打在窗上,一张年迈的脸贴在上面,豆一样的眼睛窥探着向四周转,就这一眼我做了好几夜的噩梦。夜里很冷,我颤栗着走过去打开门,无意中踢到了一张椅子,印在窗上的皱纹硬生生成了张网,纵横交错。
她不是来向我借钱的,她用阴冷的声音问:“她在你这儿吗?”我们都知道“她”是谁。
一阵风夹着针尖似的细雨吹过来,我退回到屋内。“没有。”我说。
虽然没有邀请,但她跟着我进来了。因为下雨,我把院里所有的竹质品都搬到了屋内,逼仄而斑斓的小屋内,两个苍白的人对峙着。
她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是直勾勾地审视我,她的眼像侵略者手中的长枪,挑开我的衣,我的皮肉,要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被她看得毛骨悚然,突然她的眼光移开,直刺另一个方向。这不寻常,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电闪雷鸣,汗毛站立,那是我用竹子编成的日笙的小像。完成它的时间在日笙失踪之前,我一直想找时间送给她,可惜这东西有半人高,既不便于我夹带,又不便于日笙藏匿,所以便一直搁浅在我的小屋里。我几乎已经淡忘它了,心跳到嗓子里,额头全是冷汗,不知如和应对。
半晌她冷笑一声,全身换了种气质,开口便骂:“我就知道你们这两个贱货之间不干净,前几次东边老赵家猪产崽要你去,我还纳闷你怎么走上我们家这条路了,相差十万八千里。我当时就看你和那个小骚货不是个好笑法,没想到还真有烂事,你们当我都是瞎子?可怜我的儿,那么敦厚那么壮实,死在你们手里,你们这两个贱货,为了自己快活害死他,我的小孙孙还那么小就没了亲爹,都没人给他个名儿。你们不得好死……”
听了这些话,我突然不怕了,她在我眼前活像是一本讽刺小说里可笑的丑角。我的态度轻蔑起来,我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想法,不论我与日笙之间的情感到底有没有她讲的这样龌龊,我都要一口承认下来。我笑道,模仿所有胸有成足的人物,装作轻描淡写地说:“做了又如何?买卖人口是犯法的!”其实这句话幼稚至极。
一颗炸弹轰炸在这个短小精悍的老妇耳边,她呆住片刻,扯着脖子咒骂道:“你承认了,好你承认了,咱就说不会冤枉人,果然是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你妈当年就是一个让人玩儿烂又丢掉的破烂货,你又给人当小白脸,真是一家子。大户又怎么样?上过学又怎么样?还不是干净了下贱事。还有那个村长,别以为咱不知道他和你是关系,他想包庇你,没门!一个外族人还能在这儿耀武扬威?哼,我拼死这条老命让你们给我儿偿命!”喊完,她涨红着脸,气喘吁吁,却从衣兜里抽出一把匕首。我没想到她会带刀,不由得吓退一步。她却不冲上来杀我,只是用刀尖比着我胡乱挥着仿佛是怕我冲过去,她一路后退走到门口,推门而去消失在雨夜里。她从进来到出去不过十多分钟的功夫,一个混乱因子在场上晃了一晃便又退下去了。这个是一个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也不在乎真相,只想痛痛快快又十分安全地胡闹一场的混乱因子。
她走后,我觉得自己像是打赢了一仗,可是精神上的疲惫却越来越重。如果说在此之前是他们和日笙之间的矛盾,那么现在是他们和我们之间的了。况且日笙又杀了人,要么反抗要么死。
想清楚后我决心趁现在那老妇还没有叫来村人之前,出门去寻找日笙,好确定她是否真的已经走了。如果她走了,我也会连夜逃走,如果她没走,我就会带她离开。我走回屋子,取了把锄头和手电筒和必要的证件。临出门,想到日笙没有证件没法买车票,我又把证件放了回去,换成能带走的所有的积蓄。
雨还在下,风从极远处来,绕过每一棵竹子。整片竹林都在密闭的黑幕下低吟着。脚下铺盖的竹叶的土地又湿又泞,每下一步,都会被泥叶拉住。腥咸的味道萦绕着,如果现在突然又什么怪物冲出来把我撕裂,我一点也不意外。手电筒上的一点光晃荡着,我小声地呼唤“日笙,日笙”我期望自己永远得不到回应。
我寻遍了整座山,湿透的衣裤漆在身上,每走一步都使用戒毒的毅力。到了山下,没有了竹林的遮蔽,雨点更大了,但空间也开阔起来。我怕别人看见我手电筒的光,便把它关了,按着记忆摸索到了通往县城的那条山路。
远离竹林后,四周静了许多,唯余雨滴拍打的声响,一点点地,我听到了一些嘈杂的人生。我知道,现在不顾一切的走才是正确的选择,但是我的感情让我不能就那么海阔天空地离开,有一个人欠我一个答案,不弄明白死不瞑目的那种。借着黑夜,我隐住身影慢慢向声音来源处靠近。
一群花花绿绿的伞和雨衣举着手电筒,聚拢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你敢带她走?你不晓得她杀人了吗?”一个声音质问着。
我听后心头一跳,难道日笙在这里,被抓住了?
沉默,没有人回答。
“我记得这人,他回来时我就想怎么啥人都能当村长,当年他就和老村长的女儿搞在一起,出事就跑了,留个女人抗事儿,谁还不知道孩子是他的。”另一个声音接着说。
“哼,他现在又看上别人老婆啦,还有那个兽医,父子看上一个女人,问问那兽医这病能治不。”
他说完许多人笑起来。
我心中的火烧起来,连周围的灌木都热了。
“我没有要放她走,我要带她去临近城市的公安厅接受调查,有没有罪,该不该死,由法律来说。”
“杀人就该死,不是她杀是谁杀,浪费那么多时间干什么!”“对,该死。”众人吵闹。
“你这么多天把她藏哪了?”嘎多的母亲突然问。
“她在我家。”
“放屁,你家我们都去过好几次了,连根女人的头发都没见着,你家?”一个汉子吼道。
“咱看是藏你儿子那儿了吧。刚才咱去找他,他可什么都说了。你们父子俩,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嘎多的母亲扔出一个语言炸弹。
“他说什么了!”一个清冽的女声说。是日笙!她真的在里面。
“都到现在了你还装蒜,那王八可承认和你有关系了,嘎子是你们杀的。”
“什么!”日笙破了音。
“咱可没逼他,是他自己说的,咱问他"你是不是和咱儿媳妇有关系",要是一般人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可不,他说"是又怎么样"。”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老妇扮丑学我的样子。
日笙极其痛苦地“啊”的叫出来,吼着:“跟他没关系,没关系”
老妇冷笑一声,用眼睛夹了夹站在人群中的村长,不顾日笙的喊叫,又更大的嗓音吼着:“要咱说,你们这些个知识分子就是禽兽。他会看医书,他爸上过大学,玩女人。卖你的人说你也是个大学生,是知识分子,咱花大价钱买你本来想你上过学,能看书,能教小孩儿,狗屁吧,连奶水都没有,还是个杀人犯!”
众人或笑或骂,声音海一样的铺盖在雨声中,可要人仔细一听,却听不出来什么。
就由他们如此糟践日笙吗?我怒火中烧恨不得冲出去把所有人都打跑,可是又停了下来,我想听一听我的父亲会说什么。这么多年,他欠我和母亲一个解释。
人群依旧在喧闹着,偶尔有几声日笙撕心裂肺的辩白夹杂其中,像被锅盖盖住的尖叫的沸水。
“你还不说话吗?”我心想。
日笙的嗓子哑了,她早该明白有些人是不适合讲道理的。
“我,是我对不起她。”沉默的村长终于开口了,话语被各种声音打散,可他依然说着,这是一场对自己的告白。他说:“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老村长,我本想等考上大学取得功名了再回来娶她的,我们说好了,没想到我一走她就音信全无了,我是个废物,什么都保护不了。要报复就报复我吧,是我罪有应得,放了两个孩子。”
日笙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他朝嘎多的母亲跪下去。我已经得到了答案,无论是否原谅都是我和我母亲的事,不应该由这些村人决断。母亲的枯萎,祖父的叹息,惨死在村人手中的动物,以及它们还没出生的孩子,一幕幕画面在我眼前。我起身要冲出去,一瞬却发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回头一看,竟是嘎多院子里的那只山羊,它是怎么跑出来 的。刚才我的注意力全部在人群中心,连身边站了个活物都不知道。
我挥开它,它却用肮脏的牙齿执拗地扯住我的衣角,不停向后拉。这只羊到底要做什么!撕扯中我们一起滚出了灌木丛。
众人被这突来的变故吓懵了,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冲过去拉起日笙和父亲就向外跑,逃走,逃走这是我唯一想的。可是来不及了,反应过来的人群涨潮般涌向我们这三座孤岛。所有的空气都被逼走,鱼也要窒息了。
 
 
 
后来,后来怎样?与我而言,故事讲到这里已经结束。无论那天夜里,雨下的有多么样滂沱,蔽芾的竹林又是如何吼叫,尘埃却已落定,后面的故事不过是一盘风卷残云后的狼藉。
在那之后,我离开了村庄,在走过的大半多路上,我都极力想补足生命的缺口,可是每一个地方都是的悄无声息的寂寞。上一任兽医给了我很好的启发,我追随着他的轨迹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城市,游走到另一个平平无奇的城市,亲自走过我才相信,每张城市只有一张照片不是割舍而是选择。在路上,我干过许多种类的工作却没再治疗过任何一只动物,慢慢地也忘记了如何沟通,可我依然是个不信命的人。那些我生命中极为稀少的,亲密的人的相似的眼眸,在夜里会反反复复浮出我枯萎的灵魂。可是我依然担心,担心在无边无际的行走里,终有一天我会疲惫地把所有都忘记,然后成为一个没有过往,没有爱恨的架子。我心甘情愿往后余生都如现在这般过活,我的故事已经了解。
读到一句话“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与我而言,我比他们幸运,最永恒的相聚已经在期待。



文章已于2019-04-22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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