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得云开见月明

让我给大家讲一个关于坚持和耐心的故事。

在我20岁出头时,我写过一篇名为《麋鹿语》的小说。这个故事来自我在怀俄明州的一家农场做厨师时的经历。一天晚上,我跟几个小伙子在一边插科打诨,一边喝啤酒,熬夜熬到很晚。这几个年轻人都以打猎为生,我们聊到了麋鹿叫声的话题——雌性麋鹿会通过各种技巧模仿雄性麋鹿的求偶声,把它们吸引过来。其中一位叫汉克的小伙子说,他前不久刚买了一盘磁带,上面录有猎鹿史上最伟大的模仿大师拉里·D.琼斯(他的名字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几种麋鹿叫声。

或许是因为啤酒作祟,当时我觉得这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事情了——在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位名叫拉里·D.琼斯的人通过模仿麋鹿求偶声录制磁带来谋生,而且还有像汉克这样的人为了练习这种求偶声而去购买这些磁带,这简直妙不可言!我让汉克把这盘磁带放给我听,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放,我笑得几乎晕过去。在我看来,滑稽的不仅是麋鹿的叫声(这是一种仿佛塑料泡沫相互摩擦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刺耳声音),拉里·D.琼斯带着鼻音语重心长地一次次指导大家如何正确发声,这也让我捧腹大笑。我觉得,整件事就是一场千载难逢的喜剧。

之后(估计还是啤酒在作祟),我突发奇想,觉得我和汉克也应该去尝试一下——我们应该带着手提式录音机和拉里·D.琼斯的磁带,在大半夜跌跌撞撞地到树林里去,看看会撞出什么火花。我们的确这样做了。酩酊大醉、头晕目眩、大吵大嚷的我们踉踉跄跄地穿过怀俄明的大山,汉克将录音机扛在肩膀上,把音量调到最大,夹杂着拉里·D.琼斯嗡嗡鼻音的发情雄性麋鹿的人造求偶的嘶吼声在我们四周响彻。我一边听,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当时的我们与静谧的大自然格格不入,但大自然还是注意到了我们的声音——我们先是听到了一阵蹄子跺地的声音(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这声音听上去很恐怖),接着又听到了树枝折断的响动,然后,一只巨大的麋鹿闪出身来,它沐浴着月光,在离我们仅仅几米的地方站住。只见它一边喘着鼻息,一边用蹄子跺地,一边恼羞成怒地甩着它那长着犄角的脑袋,仿佛在说:“谁胆敢在我的地盘上发出求偶信号?”

倏忽之间,拉里·D.琼斯显得不再那么可笑了。

我和汉克瞬间醒酒,我俩虽然只是想开个玩笑,但这头300多公斤的野兽可是动真格的,它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准备。我们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毫无恶意的小型降神会,却在不经意间招来了一个危险的“邪神”。我们真不该胡闹,我们的行为太儿戏了。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在麋鹿面前俯首倒下,颤抖着恳请它的宽恕。汉克的第一反应更明智一些,他把录音机像一枚马上就要爆炸的炸弹一样尽可能扔远(我们要尽一切努力,让这山寨版的麋鹿叫声离我们越远越好)。我们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头麋鹿。麋鹿呼出一团团白气,一边怒视着我们,一边踩踏着脚下的土地。这只神奇的生物,此时让我们惊恐万分。

等麋鹿离开后,我们慢慢走回了农场,心中满是谦卑与震惊,也彻底感受到了与死亡近距离接触的滋味。这真是一次让人敬畏的经历。

我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我想把其中的感觉抓住——“乳臭未干的人类被神圣的自然之力折服”,并基于此写一个关于人与自然的发人深省且惊心动魄的故事。我想在这段震撼人心的个人体验中加入虚构的角色,扩充成一段短篇故事。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将这个故事写到满意,至少是在我的年龄和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最大努力向满意接近。这小说写完后,我给它取名为《麋鹿语》。然后,我便向各大杂志社投稿,希望能发表。

在这些杂志社中,其中一家是现在已停刊的著名虚构小说杂志社《故事》。几十年来,我的偶像约翰·契福、厄斯金·考德威尔、杰罗姆·大卫·塞林格和约瑟夫·海勒等作家都在这家期刊上发表过作品,而我也想看到自己的作品在上面刊载。几周之后,那封注定要来的退稿信果然寄来了,但是,这封退稿信非常特殊。

要知道,退稿信的轻重各有不同,它能跨越“不”这个词由重到轻的每一种程度。我见过标配的退稿信,也有在底部用真人手迹潦草地写着一条个人评注的标配退稿信,这条评注可能是“挺有趣,但是不适合我们”。哪怕能收到一丁点儿的认可,也会让我振奋。年轻时,我曾多次给朋友奔走报喜说:“我刚刚收到了一封酷极了的退稿信!”

而这次的退稿信出自《故事》杂志德高望重的主编洛伊斯·罗森塔尔之手。她的回复既体贴又鼓舞人心。罗森塔尔女士说,她挺喜欢《麋鹿语》这篇小说的,相比关于人的故事,动物的故事更容易打动她。但是,她觉得故事的结尾有些令人失望,因此无法发表。但最后,她还是祝福了我。

对于一位没有发表过作品的作家而言,接到一封来自杂志主编本人亲切的退稿信,这就像获得了普利策奖一样。我感到欢欣鼓舞——这可是我迄今为止收到的最棒的退稿信了。之后,我按照自己的一贯作风,把那篇被退回的短篇故事从贴好邮票且写好发件人信息的信封中取出来,寄往另一家杂志社,没准能再收到一封(更棒的)退稿信。这场游戏的玩法就是如此——永远前进,绝不后退。

几年过去了,我坚持做着我的本职工作,并在空闲时间继续写作。之后,我的另一篇短篇故事终于在一家杂志上发表了,这次幸运之神的眷顾让我找到了一家专业的文学经纪公司。而后,我的作品都是由经纪人莎拉代我寄给出版社的。过了不久,莎拉在电话里告诉我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的旧作《麋鹿语》要被发表了。

“太好了!”我说道,“谁把这篇小说买了?”

她回答说:“《故事》杂志,洛伊斯·罗森塔尔特别喜欢这个故事!”

嗯……

真没想到。

几天之后,我与洛伊斯通了一次电话,她非常平易近人。她告诉我,她觉得《麋鹿语》无可挑剔,她想马上把这篇小说刊登出来。

“你连结尾也喜欢?”我问道。

她回答说:“当然,我很满意。”

我们谈话的时候,我手里正拿着那封她在几年前为《麋鹿语》写的退稿信。显然,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读过这篇小说了,我也没提这话茬儿。我很高兴她欣赏我的作品,也不愿意自己显得刻薄无礼、不知感恩。但我的确很好奇,于是问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这篇小说中的哪点打动了你吗?”

她说:“这篇小说很能调动读者的情绪,有一种神秘感在里面。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什么东西,但我也说不大清楚它究竟是什么……”

我很识趣,没有说出“它让你想起了这篇小说本身”这句话。

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我的这段经历呢?

你可以愤世嫉俗地认为:“这就是世界不公平的最佳佐证。”

因为事实就在眼前:当《麋鹿语》的投稿者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时,《故事》杂志的主编洛伊斯·罗森塔尔就不愿发表这篇小说;但一位知名作家的经纪人寄给她这篇小说时,情况就不同了。由此可见,文章好坏并不重要,人脉才是关键。这似乎在说,才华一文不名,人际关系却价值连城;创意领域与广大世界一样,都是薄情而不公的地方。

如果你非要这样看待,也没人能拦住你。

但我不是这样看的,恰恰相反,我觉得这是创意魔法又一个不乏幽默的例证。这件事让我明白,我永远也不能放弃;命运神奇的逆转,或许真的会降临在那些永不打退堂鼓的人身上。

另外,你可以试想一下,洛伊斯·罗森塔尔在20世纪90年代初,她每天要读多少篇短篇小说啊。(我曾亲眼见过杂志社的投稿信,它们简直与一座高耸入云的“牛皮纸信封大山”无异。)我们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既新颖独特,又能让人过目难忘,但所有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都大同小异,即便是动物主题的故事也难逃此劫。另外,我不知道洛伊斯第一次读到《麋鹿语》时有着怎样的心情,她或许是在忙碌了一天后读到的,她或许刚刚和一位同事发生过口角,或许马上要开车去机场接一位不大愿意见到的亲戚。同样,我也不知道她在第二次读到《麋鹿语》的时候是何心情。或许她刚刚度完一次令她精神焕发的假期,或许她刚刚得知挚爱的人并没有患癌症!谁知道呢?我只知道,当洛伊斯·罗森塔尔第二次读到这篇小说时,这则故事在她的大脑中产生了回响,引起了她的共鸣。但是,之所以有回响,一是因为我在几年前给她第一次投稿的时候,就把这个故事“植入”了她的脑海中;二是因为我即便遭到了拒绝,也仍然没有放弃继续投稿。

这件事情让我明白,那些守着梦想大门的人并不是机器人,他们只是普通人而已,他们也会反复无常、脾气古怪,也会像我们一样,每天有一点儿小变化。世上没有一个一目了然的模板,可以让你准确地预测出什么东西可以在何时唤起他人的共鸣,你必须选对时机才行。但是,由于正确的时机是无法预测的,因此我们必须把机遇最大化。要好好把握机会,不懈地为自己加油鼓劲,一次次地让自己不断往前冲……

你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等到有一天触及灵感时,你会获得一种超出现世的无可比拟的快感。虔诚实践创意生活的感觉就是如此:你虽然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却徒劳无功,可你仍然坚持不懈地探索下去。然后,在你最没有预料到的时间与地点,你终于成功了。你触到了灵感,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艺术创作有时的确像是在召开一次降神会,或像是在三更半夜召唤一头正在觅食的野生动物。从表面来看,你所做的事情既不实际又欠考虑,但突然之间,你就听到了蹄子隆隆跺地的声音,一只美丽的野兽瞬间出现在林中空地上,像你苦苦追寻它一样,急切期盼着你的到来。

因此,你必须不断尝试,你必须矢志不渝地向着黑暗的丛林召唤属于你的创意魔法。你必须摩拳擦掌、坚持不懈地搜寻,严守一线希望,希望自己能(再一次)体验到与创意的神圣碰撞。

等到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心怀感恩、拜倒在地,仿佛神灵已在观众席中赐予你一席之地一般。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很多年前,我的叔叔尼克去听美国著名作家理查德·福特在华盛顿特区一家书店进行的座谈。在读书环节之后的问答环节,观众席里的一位中年男子站起来说道:

“福特先生,我和您有很多共同之处。和您一样,我也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进行短篇故事和小说的创作。我和您年龄相同、背景相仿,创作的主题也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在于,您现在成为文学界的著名作家,而我虽然付出了几十年的努力,却没有发表过一篇作品。这让我很怅然。我对写作的热情已经被这么多次的拒绝和失望碾碎了。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给我意见,但是我拜托您,无论怎样,请不要劝我坚持下去,因为大家都在这么说。听到这样的话,只会让我感觉更难受。”

需要说明的是,我本人并不在现场,我也不认识理查德·福特。但是,我的叔叔是一位优秀的记者,据他说,福特是这样回答的:“先生,我很抱歉你经历了那么多的失意。请相信我,我决不会简单地让你坚持下去,这是对你的一种侮辱。我不敢想象,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拒绝之后,这种话会给你带来多大的打击。实际上,我的建议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可能还会让你出乎意料。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观众席一片沉寂——这算是哪门子鼓励呢?

福特继续说下去:“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写作很显然并没有给你带来快乐,而是给你带来了痛苦。我们在世上的时间如此短暂,所以要快乐度过一生。你应该把这个梦想抛诸脑后,另找其他的人生路,比如旅游,尝试新爱好,和亲友共处。尽情放松吧,不要再写作了,因为写作显然在消耗你的生命。”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然后,福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微笑着补充道:“但是,我想告诉你,如果你在停笔几年之后还是找不到像写作那样吸引你、感动你或是能够激发你的热情的替代品……那么到那时,先生,恐怕你除了坚持写作,就别无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