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诜〈烟江叠嶂图〉研究》序

胡光华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美术史论家）

中国近现代国学大师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提出了历史研究的做法，大致可分为“人的专史”、“事的专史”、“文物的专史”、“地方的专史”、“断代的专史”等五大类专史研究。就中国美术史研究而言之，这五大类专史的研究也普遍存在，从古至今成果丰富多彩，洋洋大观。但是，如果我们进一步细心检索搜查，就会发现其中相对薄弱的是美术文物的专史研究。尤其是中国古代绘画作品的专史研究，属于美术文物专史研究中的第一旁系，其中绘画作品及其画题本身的个案研究，在美术文物的专史研究中显得比较冷清，扎实深入的研究成果稀少，难得一见。

古代绘画作品及其画题本身的个案研究，是中国美术史、中国绘画史研究的重要基础和专史研究的基本功。记得18年前我参与主编《海外藏中国历代名画》时，导师林树中教授指出每一幅古代名画都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和独一无二的艺术价值，要求我们十来个博士在分别主编各卷时，对每一件古代名画都扼要写出几百字的研究短文。过了几年我在撰著《中国画艺术专史•山水卷》时，发现许多古代绘画名作，竟然无人问津，没有相关的个案研究成果可资参考。而有些古代绘画名作，虽然有人写过研究文字，但大多数写得粗略简单，例如王诜的两卷《烟江叠嶂图》，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编著的《中国美术简史》（中国青年出版社），只字未提王诜的这两卷山水画；陈传席在《中国山水画史》（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中，仅写了300字左右；王朝闻总主编《中国美术史•山水卷（上）》，也仅写了500余字；陈、王两著均仅限于阐述王诜两卷《烟江叠嶂图》的风格传承与笔墨特色。因此，张荣国的博士论文《王诜〈烟江叠嶂图〉研究》，以20余万字的篇幅对传世的王诜两卷《烟江叠嶂图》进行了美术专史的全面系统研究，其研究的难度、深度和学术贡献，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

其实，在专史研究中，美术文物专史的研究较为重要，也较为困难。其他美术专史一般由史学家撰写，而美术文物专史——中国古代绘画作品的专史研究，除须具有美术史、绘画史的学术基础之外，至少还要具有对“人的专史”、“事的专史”、“断代的专史”等专门学问的研究，用梁启超的话来说，“如做美术史，顺带做书法史、雕刻史，或合为一部，或分为三部，还勉强可以做得好，因为那三部都有相互的关系，但必须对于三部都有素养的人才可以做得好”。张荣国就可以说是梁启超所言“有素养的人才”，从硕士到博士，他发表了十多篇有关王诜的研究论文，如《风流驸马王都尉，不恋富贵醉江山——宋代王诜的山水画艺术》、《富贵与超逸——王诜的小青绿山水成因探析》、《王诜与苏轼交游考》、《王诜生平事迹考略》、《承前启后：宋代王诜的山水画地位》、《王诜山水画“不今不古”特征成因探究》等，从而成为王诜个案研究领域颇有成就的青年学者。这一切，为他厚积薄发，撰写博士论文《王诜〈烟江叠嶂图〉研究》奠定了雄厚的基础。该论文选题巧妙，立论新颖，视角多元，把王诜的青绿、水墨两卷《烟江叠嶂图》放在一起研究，一石二鸟，既兼有中国古代绘画作品的个案研究和画题研究的双重理论研究价值，又对王诜两卷《烟江叠嶂图》的流传著录与收藏鉴定、创作的成因与历史，以及该画题的形成发展与传播影响等问题，放在对“人的专史”（如第一章从对王诜与苏轼、王巩关系的讨论中，梳理出《烟江叠嶂图》创作的来龙去脉）、“事的专史”（如第二章分别厘清青绿、水墨两卷《烟江叠嶂图》的历代流传著录、收藏和真伪鉴定）、“断代的专史”（如第三章分别从王诜对隋代展子虔，唐代李思训、李昭道、王维，五代荆浩、关同，宋代李成、郭熙、燕文贵等名家的师法与借鉴，探寻青绿本与水墨本《烟江叠嶂图》的历史踪迹）等研究之中，进行有条不紊的深入探讨，从而揭示出王诜这一新画题的开辟对中国山水画史的里程碑意义——融水墨与青绿于一体的文人小青绿山水的形成，确立了王诜在山水画发展史上承前启后的作用，做到了小题大做，致广大而尽精微。

做美术史学研究离不开史家“四长”：史才、史学、史识、史德。撰写美术史的论文当然也不例外。“史才”讲究研究的基础、技术、方法。张荣国身兼青年画家，在“走近泰山”全国著名画家邀请展和《中国书画》、《中国书画报》、《新闻晚报》等报刊，公开发表展出几十件中国画作品，具有丰富的中国书画创作理论与实践能力，是故他对这一课题的研究有得天独厚的专业基础。技术上，他采取缜密的、层见叠出的逻辑结构，不断破解论文涉及的一道道难题；方法上，他取精用宏，重点采取图像学与文献学结合的研究方法，通过“历史的上下文”和图文互证，还原作品所具有的文人画隐逸思想，以及作品背后的情感倾述、故事叙说、唱和劝慰和友谊酬赠等多种功能意义，由此得出王诜两卷《烟江叠嶂图》为“书信式山水”的鲜明观点，一举突破美国学者班宗华、方闻等所持《烟江叠嶂图》为“流放的山水画”的观点，在美术史学研究上更具有理论性、学术性和说服力，反映了他在史学上的精益求精，勤于思考，养成“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蔽己”的卓越见识。除此以外，本著还弥补了以往有关王诜《烟江叠嶂图》研究的缺失或许多明显的不足，研究上取得了显而易见的创新突破，推进了中国美术史、中国绘画史研究的深入。本著的出版，必将使人们对王诜在中国美术史上的重要作用与意义及其影响，有全新的、更为深刻的理解。其“史德”之彰彰，值以为序。

2016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