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屠宰场的鸡

一只屠宰场的鸡

王小天  最后的真实  2月18日
我是一只见惯了生死的鸡。

我喜欢卧在角落里,最不起眼的地方,因为我明白自己的处境,就是等着被宰杀。

我把自己身上原来那些漂亮的羽毛一根一根的啄了下来,因为在这里,漂亮就等同于灭亡。顾客会选择那些羽毛柔顺的,丰满的鸡,所以,当别的鸡都在嘲笑我光着屁股的时候,我只是咧咧嘴。

我总是自己在一个角落里,从不和别的鸡打交道。自己遛弯,自己看天,自己睡觉。别的鸡都叫我怪胎,但是后来这样叫我的那些都进入了人类的腹中。

我其实也讨厌孤独,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想活着。

这里,屠宰场,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地方。

但是总有些鸡执迷不悟。

一只来这一个月的公鸡,羽毛又厚又多,颜色鲜艳,一群母鸡天天围着他转,母鸡们把和它在一起睡觉看的比吃食还重要。后来,公鸡被一个瘸腿的买家买走了,那一众母鸡看着它被放在机器里,从机器下面出来了被热水烫过的又湿又腥的鸡毛。后来又来了一只新公鸡,母鸡们就又有了新欢。

倒是有痴情的鸡,一只翅膀折了的母鸡,她男朋友被买走之后,她就一个蛋也不下了,后来她也被放进了机器。不下蛋的母鸡,那就是没用的鸡。

还有一只公鸡,他也明白自己是在屠宰场里,所以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今天能多交配几只母鸡,他活着的信条是及时行乐,因为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但是祸害遗千年,他现在还好好的,甚至比之前更肥了。

我对这种鸡没有一点好感,但是我喜欢它的不要脸的态度。

除了这些鸡,还有一只天天谈论梦想的鸡。一大群公鸡母鸡都跟随他。它的梦想是当一只野鸡,不再吃人类喂的食物,餐风饮露,流浪四海,所以它天天去后院的草丛里捉蚂蚱吃。那一群鸡可能都向往这样的生活吧,但是每次喂食的时候,它们总是能跑在我前面。

果然,梦想还是干不过肚子。

但是,我曾经也是有梦想的。

我被送来屠宰场的之前是老路家的打鸣公鸡。那时候老子身上的羽毛又干净又漂亮,现在屠宰场的鸡没有一个能比的上我的。老路家其他的五只公鸡,十三只母鸡全都由我统领,我一个就占了五只母鸡,出门的时候前呼后拥。

人嘛,风光满面之后总是希望能自己独处,做一个自命清高的姿态。鸡也一样。

那天晚上,我站在高高的墙上,看着清凉的月色,心中竟然生出些许悲凉。然后我就遇见了它,一只晚上也不安分的母鸡。它也想飞到墙上,但是因为它羽毛不够多,每次都是快到墙头就落了下去。它一次又一次的试,可总是被摔的灰头土脸。

我笑它:“别白费劲了,你上不来。”

它看了我一眼,仿佛决心更大了一样,助跑得距离更远,翅膀扇得更快,两只爪子都要抓住墙头,我以为它就要上来了,但是它抓了两下没抓稳,还是掉了下来。

我得意的看着它:“你这样是上不来的。”

它似乎有点生气了,又飞了好几下,还没前面几次飞的高。于是,气呼呼的在墙下面来回的踱着步子。

“你拍翅膀的时候要有节奏,”我看着它说

“不用你管”

“呦,会说话嘛,还挺厉害。”

它不搭我的腔,然后又开始了新一次的尝试。当它站在墙头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它比其他母鸡瘦得很多,一点都不臃肿。

“看,我不用你教,也能上来”它骄傲的像征服了世界,昂首挺胸的在墙头上来回的走。

我嘲笑的说:“是啊,一晚上就上了个墙头,谁都能上来”说罢,我便打了一个比从前更响亮的鸣。转头看了它一眼说:“下来吧,天亮了。”

我猜想它下个晚上还会过来,站在墙头那等。到后来,我们就像是没有互相告知提前约好了一样,我站在墙头看它一次一次的飞,一点一点的进步。

鸡是没有名字的,但它说它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兰兰。后来它也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花花。我脑子里想,不能因为我羽毛长的五颜六色就叫我花花吧,但是我还是接受了,谁让它是我的管家婆呢。

兰兰不是老路家的鸡,但是因为它是我的管家婆,所以它也在老路家吃食。

兰兰跟我说它以前想自己跑出去,见见外面是什么样的。我也想去外面看看,非常支持它。但自从它愿意当我的管家婆之后就再也不提去外面见识的事了,连我也不让提了。

真是的,有了家的母鸡都变了。

我突然有点怀念以前那五只跟在我身后的母鸡,但是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因为兰兰说它的虫子被别的鸡抢了。

但是我还是喜欢兰兰,因为它无可代替。

兰兰下蛋下得又大又好,它原来住的是老路的邻居家,因为它在老路家吃食,现在蛋都下老路家了,邻居就不高兴了。

兰兰被带进了老路邻居家的笼子里。笼子是铁的,我的嘴和爪子斗不过铁笼。但是兰兰是我的,它只是刚好不在老路家而已,而且它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多想老路能读懂我的心思把兰兰买回来,可是人怎么会明白鸡想什么呢,他们只会知道去鸡棚里把母鸡下的鸡蛋拿走。

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带领着老路家的其他几只公鸡去斗铁笼,为了兰兰的自由,也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和铁笼斗了三天,铁笼依然好好的,但是我们几只被当成了疯鸡。老路听邻居说自己家的鸡疯了,非常不相信,后来看到我们在铁笼那又是用嘴,又是上爪子的,就信了。邻居提议,有买鸡的就把我们给卖掉。我心想,我长得又漂亮,打鸣又亮,老路怎么可能会卖我呢。

我低估了一种叫做人情的东西。

老路卖我的时候,我还在邻居家的铁笼旁边。兰兰看着我被抓,我不停地挣扎,把买我的那个人的手抓破了皮,他痛的骂了一嘴,一把拔掉了我身上好些漂亮的羽毛,然后被塞进一个又小又臭的笼子里,兰兰两眼含泪,没有任何办法。但是兰兰跟我说,它等我回来。

我知道我不可能回来了。

从地下到天上,只需要一次次努力就好,只要意志坚强,有执念。但是从天上到地下,不需要努力,只要能接受就好。

自命不凡的最终也会在土里打滚。

我很快就接受了落差,并且明白自己的处境,我知道我和其他的鸡不一样,我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里。我发誓。

我心里还想着兰兰,不知道它是不是还等着我,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已经被孵了出来。

我几乎已经成了屠宰场最丑的鸡,所以我知道我不会被轻易买走的,屠宰场的墙很高,而且上面有网,但是,他们怎么会想到,老子是要刨坑出去的。

我的计划只有两只鸡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一只瘸了腿的母鸡。我需要它帮我打掩护,至于它腿怎么瘸了,它没有告诉我,而且我也不感兴趣。

我只想出去。我想见兰兰。

瘸腿母鸡帮我打掩护,我给她抢食物,帮她赶走那些嘲笑它欺负它的鸡。其他的鸡把我们当成了一家子,毕竟一个丑的,一个瘸的,正好。

洞马上要挖好了,我快要重获自由了。

外面响起了一阵阵的鞭炮声,屠宰场的鸡越来越多的死在了那台轰鸣的机器里。听他们说,马上要过年了。

洞挖好的那天下雪了,我跟瘸腿母鸡说我可以带它离开这里了。瘸腿母鸡摇摇头,说这些日子多谢我照顾。可能它也是一只有故事的鸡。

瘸腿母鸡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是找不到它的话还回来。

回来干嘛,回来就是死路一条。但我明白瘸腿母鸡的意思。当然,瘸腿母鸡也看出来了,我志不在此。

我顺着挖好的洞钻到了外面。我跟瘸腿母鸡说好了,等我出去,它在墙里边埋洞,我在墙外面埋洞。我是一只自私的鸡,我不想让别的鸡顺着我挖好的洞也出去。因为喜欢不劳而获的鸡不是好鸡。

雪下得越来越大,但是,我记得老路家门前的两颗大杨树,记得村口拐弯处的那个打谷场。我出了屠宰场在野地里狂奔,我觉得这一定是我这一生中跑的最快的一次,我跌倒了好几次,又立刻起身。北风呼啸,我光着的屁股都冻没了知觉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的速度。

玩命的鸡是可怕的。

我实在累的跑不动了,但是,我已经隐约听到了村子里其他公鸡的声音。我坚持着,我已经看到了打谷场,我似乎望见了老路家门口的杨树。

我倒下了,我实在是起不来了,我快要把腿跑断了。我已经过了打谷场,看到了老路家的杨树,看到了老路邻居家的栅栏门。我想要去找兰兰,那个我的管家婆。

我最终也没能再站起来,我知道,我要死了,只是没想到是这样死的。不过也还算是壮烈吧。

我的眼睛已经定格在了那里,什么也看不到了,隐隐地听到了兰兰叫我的声音,应该是幻觉吧,但是又那么真切。

花花,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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